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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手艺人的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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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14 17:58: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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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自然纯朴的村庄里,屈指可数的几个读书人自然尊贵,但那尊贵或许是有些高高在上的,是稍微远离民间烟火的尊贵。而手艺人的尊贵却是紧贴生活的尊贵,你触手可及、举目所望之处,无不点缀着他们的技艺,就连村庄里过气的地主遗孀――刘三娘也逃脱不了:三娘吃饭的碗,据说是宜兴官窑烧制的;三娘穿着的蚕丝小褂,是东厂染坊印染的;三娘睡的楠木床,是西直巷木坊打造的;三娘戴的耳坠,是杨宝厂师傅手工打磨的……
  在民间,在散散落落的村庄里,一个人学问再高也高不过吃喝拉撒,高不过衣食住行,高不过生老病死。而那些手艺人,就是掌管民间烟火的“祭祀者”,他们以自己的手艺,装扮着生活的一个个侧面,人们在这一层层的侧面里杂乱无章地穿行,在有意或无意中抬高了世俗的生活。
  早些年,我还不能理解一个地方和一个时代如何倚重一个手艺人的时候,我就已听过太多关于手艺人的传说。那些传说,如满天的星斗,时常在我头顶闪烁。祖母用的铜锁、铜炉子,祖父一生不离手的烟斗、手炉、大秤,无不彰显一个个游走着的手艺人的情怀和功夫。
  夜晚想起那些远去的手艺人,我会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头顶的天空。如幕般深邃而广阔的天空中,稀稀落落的几枚星在微弱地闪烁,我怀疑它们中有一个是我的曾祖父。
  我的祖父是做油面手艺的,在当地方圆几十里很有名气。他的“产品”,不仅质量过硬,食之个个喊好;而且品种齐全,像脆饼、麻花、桃酥、金刚脐,应有尽有。妇女生孩子“坐月子”的、家中来客的、四时八节送礼的、孝敬老人的,有人跑很远赶来“光顾”。祖父还有个“捏面塑”的绝活,即用揉进各种不同颜料的面团,捏成形形色色的花鸟禽果,一个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漂亮极了。人们为老人祝寿、给死者“送饭”,“做”上它,便觉得无限光彩。祖父讲究“诚信”,他专门请人刻了块有砚台大的木印版,上面刻着“王记食品,不无二价,童叟无欺”的字样,用墨水印上小红纸,扎在每包食品上。那时我放学回家,常常抢着当起“义务印刷工”,一是好玩,二也可为忙碌的父母帮些忙。“红纸块”似商家对消费者的“承诺书”、超时空的“广告”,又像喜庆的“装饰品”。
  那时候乡村的秩序和诗意,常常用炊烟来作为意象。直到今天我可以理解为乡村农耕气象的全部要义就是填饱肚皮,炊烟是食的,是人间烟火旺盛的表征和延伸。“吃了嘛”,“吃过了”,“吃的啥”,要不怎么乡间的全部寒暄就是一个吃字呢,一并与吃相关的所有器具和行当都被赋予了更高层面的意义。
  从前,我一度想过做个奔走乡里的大厨,就像村里的“小衣章”,两把菜刀闹革命,耳朵两边各夹着一支甚至两支香烟,红光满面,油头油嘴,神气得连乡下的小道都嫌窄。我还艳羡大厨挥动菜刀的格局和气势,真是有声且有色。热气蒸腾之下,看着油头大耳的“小衣章”一次又一次地抓起大勺,接二连三地尝着即将起锅的肉膘或虾米羹汤时,他口水拉沙的样子,我好生羡慕。我不知道大厨还可以拿工钱,只以为忙乎半天混个嘴,混个酒足饭饱就是一件划算得要命的差事。
  那一年暑假的一个午后,我从大河里游泳返家,用破铲子装饭,性急之下一不小心把补的锅疤揭开剥落了。我吓坏了,这可怎么办呢?还能补得起来吗?母亲知道后,气得用扫帚枝子抽得我满院蹦跳。一旁的祖父拿起破锅,眯虚着眼对着西边的夕阳照了照,说:“明天周村的范师傅来看看,兴许还能补上。”
  如约而至似的,第二天范师傅挑着担子真来村上了。那个经典的桥段永远在我的脑海里:补锅匠范师傅剪了圆形的铜片,先换原来的两个疤,用铁锤轻轻钉,钉上劲。后钉3个疤,先用钢钻在裂纹上钻孔儿,而后钉疤。动作仍是轻轻地,生怕用力过大会把锅打破。钉罢,取一块黄胶泥在3个疤上擦,泥太硬,朝泥上吐两口唾沫,一只手在下面托着,一只手在上面狠擦,直到黄泥渍进缝里才完事。
  现在我想,那口铁锅如果能保存到今天,一定很有价值。那是一件文物,每个疤都固定下庄稼人的一段贫寒日子,每一个疤都把庄稼人的苦难人生串成绵绵不绝的沉重故事;那似乎也是一件艺术品,几个疤仿佛每个都钉的是地方,颇有聚散疏密之美,颇有形而上的意思,衬以黑青锅铁,明暗反差强烈,足以震撼人心。想想当下纷纷标新立异的前卫艺术家,怕也弄不出?@样的杰作。
  吉坤二爷在我心目中肚里是有些墨水的,因为他会讲《水浒》里的人物故事。一天他到我们家串门,家里没有大人,他便与我们讲起了故事。记得第一次就是讲的“武松打虎”,他讲到我们认为最扣人心弦处,就停下来了,说口渴。我连忙倒水,二爷又说加些糖就更好了。家里是有些糖的,我们都舍不得吃,但没有办法,想要把故事听下去,忙不迭地用小勺子弄两下子放开水里,吉坤二爷一咕噜就喝下去了,又继续卖劲讲武松打虎的故事。一会儿二爷又停顿下来了,这次又说记忆力不行了,需要弄根烟接接力。听故事心切啊,我只好又把父亲放在柜里的香烟拆下来,递上一根又帮二爷点上。就这样,暑假里的一个下午,家里的白糖都下二爷的肚了,香烟变成烟又散去了,我们把故事也听得饱了。直到今天,吉坤二爷在我家喝糖茶讲故事的细节仍形象生动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后来,我才知道吉坤二爷原来是地区说唱团的专业说书演员,政治运动中才被流放到老家种地。当我知道吉坤二爷是地地道道的说书匠时,他已离开人世近十个年头。   
  我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父亲干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工程,第一次把庄里头牌细料木匠王四爷请回家置办家具。我清楚地记得有一面五斗橱、一张四仙桌子,剩下的木料顺便做成了两张椅子、三张板凳。
  其实早在一年前父亲就专门到家里请过,四爷档期紧是一方面,那年春天他到我家搁木方子的西厢房,细细看过木方子后,搁下一句话:再晾半季,等入了伏正好。这才是他迟迟不动工的主要原因。
  四爷开工后的那些日子我异常兴奋,整天飞舞疯痴在木香喷发的刨花间。我突然无比喜欢上四爷的斧头、凿子、钢锯还有刨子。我惊讶于刨子的奇异功能,趁四爷不注意,我就在平整的木块上学着四爷的动作滑来滑去,练了半个暑假,终于才心满意足看到自己刨出的轻盈匀称的刨花。
  就在这段日子,大人们才第一次确切地发现我是左手拿斧头,左手拉锯,左手弹墨盒,左手操斧子。更不可告人的是,王四爷的一把刨子直到完工结过工钱离开我家都没有现身,今天可以“诏告天下”那把刨子是我藏起来的,因为我对刨子充满了无限好奇和想象。我常常用那把刨子偷偷对着家里吃饭的桌子刨,对着板凳刨,对着门板刨,对着门槛刨,甚至对着大树刨。
  那年暑假结束的某天傍晚,我偷偷把刨子扔到四爷家院子里,我知道不是我良心觉醒,而是刨刀已被我磨得毫无脾气。后来四爷与邻村的一个大姑娘私奔了,当时四爷已经娶妻生子。从此我才知道,小木匠年轻力壮到处流浪,很危险。本来我更愿意长大后成为一位细料木匠,可就在他和那个姑娘私奔前的那天上午,王四爷上下打量着我,然后不容置疑地说:“不行,因为你是个左撇子。”从此我便再也没有拿过斧头、凿子、刨子,世间便也少了一位危险的左撇子木匠。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2018年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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