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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0月10日诺贝尔委员会宣布将2001年的经济学奖授予三位美国经济学家:伯克利加州大学经济系的乔治·阿克尔洛夫(George Akerlof),斯坦福大学商学院的迈克尔·史宾斯(Michael Spence)和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商学院和国际关系学院的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以表彰他们为现代信息经济学作出的奠基性贡献。这几位经济学家得奖,在经济学界早已在预料之中,因此无人感到惊讶。作为研究信息经济学的学生,我感到由衷地兴奋。又因为阿克尔洛夫是我现在的同事,斯蒂格利茨是我过去在斯坦福大学经济系的同事,而史宾斯是当年哈佛大学经济系的博士项目录取我时的系主任,我觉得更增加了一层亲切。
具体地说,他们三人的贡献是提出了当买方和卖方具有非对称信息时市场运作的理论,这一理论的应用非常广泛,从传统的农业市场到现代的金融市场。虽然过去经济学家对不完全信息早有研究,但他们研究的是更为复杂的不对称信息。市场中的买方和卖方所拥有的信息不对称是生活中常见的现象。比如,卖旧车的人比要买车的人更清楚车的质量,上市公司的经理比公司的一般股民更知道公司的实际业绩。他们的研究发现,这种信息不对称会对市场的运行带来很大的影响,而人们平时观察到的许多不好理解的现象都可用不对称信息来解释。他们的研究使经济学家对实际市场经济运行机制的理解有了根本上的改进,这表现在两个层次上。首先,经济学的传统理论认为,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通过价格的调整使得供给等于需求,这在通常情况下可以达到有效率的资源配置。但是,三位获奖人的研究发现,在买卖双方信息不对称时,仅仅是通过价格的调整有时无法达到有效率的资源配置。第二,他们的研究进一步发现,在这种情况下,买方和卖方会作出各种经济决策的调整,以增进市场效率,从而使双方收益。然而这些调整是有成本的。
经济学界早就认为他们三人会一起获奖,因为他们的研究紧密相连,相互补充。阿克尔洛夫在1970年发表的一篇论文现在被公认为是信息经济学文献中最重要的开创性论文。然而文章的题目看上去很不起眼,直译“柠檬市场”,意译“次品市场”。在英文中,“次品”俗称“柠檬”,与优品“李子”相对应。阿克尔洛夫在完成该文后向经济学期刊投稿,连续被四、五家杂志拒绝,包括美国经济学会的《美国经济评论》、芝加哥大学的《政治经济学期刊》、欧洲的《经济研究评论》等一流经济学杂志。最后,几经周折后终于在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季刊》上发表,立刻引起巨大反响。此事后,《美国经济评论》的编辑部专门指定一名编辑评审那些看上去平凡或奇异、但有可能是开创性的论文。
阿克尔洛夫的论文通过对一个简单模型的分析,表达了一个有普遍意义的、深刻的想法。在旧车市场上,卖方往往比买方更清楚车子的质量(新车的质量比较划一,因此不是合适的例子)。假如买方无法通过其它办法检查旧车的质量,那么市场的运行就会出现如下问题。设想有两种车:好车和次车,卖主知其质量而买主只知市场上有一定比例的好车和次车。好车车主只愿意以较高价成交,而次车车主却愿意以较低价出手。买主知道有一定的概率会买到次车,因此愿意出的价格就要打折扣。如果市场上的次车比例大到一定程度,这种折扣就足够大,使得好车车主不再愿意把车投入市场。结果,市场上只剩下了次车。
这一简单模型揭示了两层道理。第一,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市场的运行可能是无效率的,因为在上述模型中,有买主愿出高价购买好车,但市场这一“看不见的手”并没有把好车从卖主手里转移到买主手中。而按照传统经济学的理论,市场调节下供给和需求是总能在一定价位上满足买卖双方的意愿的。第二,这种“市场失灵”具有“不利选择”或“逆向选择”(adverse selection)的特征,即市场上只剩下次品,这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劣币驱良币”。阿克尔洛夫的理论让我们理解这一结果的根源是信息不对称。这一结果很重要,因为按照我们通常的思路,市场的竞争机制应导出相反的结论,即“良币驱劣币”。可见,引入信息不对称会深刻地改变了我们分析问题的角度并改变很多“常识性”的结论。
由于信息不对称在市场中是普遍存在的,阿克尔洛夫的以上分析具有普遍意义。他讲的故事虽然是旧车市场,但也可以换成烟、酒市场,也能解释为什么假冒伪劣产品充斥这些市场。他的分析还可以用在其它领域。比如,用他的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发展中国家的一些民间信贷市场上利率奇高无比,原因也是“劣币驱良币”,即风险大的借款人驱除了风险小的借款人,同时使得利率调到高位,以抵消高风险带来的成本。
史宾斯的主要贡献基于他1972年在哈佛大学完成的博士论文。他的论文是关于工作市场中的信息问题,而他的创新之处是研究了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具备信息的一方会采取某种行动以克服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困惑。在找工作时,应聘人往往对自己的能力比雇主知道得更清楚。设想市场上有两种应聘者,高能者和低能者。假定能力高低是天生的,与后天的教育无关。面对信息不对称的问题,能力高的人有比能力低的人更强的动机把有关自己能力的信息传递给雇主,而这一信息对雇主来说是有价值的。但问题在于,能力低的人也同样会宣称自己属于高能群。因此高能者为传递信息所要采取的行动必须是低能人很难模仿的。
史宾斯的模型研究了用教育投资的程度作为一种可信的传递信息的工具。在他的模型里,教育本身并不提高一个人的能力,它纯粹是为了向雇主“示意”或“发出信号”(signaling)表明自己是能力高的人。史宾斯确定了一个条件,在此条件下,能力低的人不愿意模仿能力高的人,即作同样程度的教育投资以示意自己是能力高的人。这一条件就是,做同样程度的教育投资对能力低的人来说边际成本更高,比如,能力低的人学习起来比能力高的人要更费劲。史宾斯证明了,在这种情况下,虽有信息不对称,市场交易中具备信息的应聘者可通过教育投资程度来示意自己的能力,而雇主根据这一示意信号便可区别开不同能力的人。根据这一理论,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一些人愿意花重资上名牌大学或念高学位,其成本远远超出教育本身所带来的生产力的提高。原因是名牌大学和高学位都是应聘者向雇主发出的信号,表明他们聪明而勤奋。显然,这种示意方法可以帮助克服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困惑。但是,这种示意方法是有成本的,这里的成本就是相对于社会最优的过度的教育投入。有趣的是,史宾斯推倒出的这一数学条件同默利斯(James Mirrlees,199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有关在不对称信息情况下的最优税收中的条件是类似的,后来这一条件被称为“史宾斯-默利斯条件”。这也说明,深刻的经济学理论是可以用少数简明的假定推出的,而很多看似不相关的理论在深层次上是相互连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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