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泥墙屋里日月长
溪坑对岸的山头泛起了大片殷红,那是野樱桃熟了。爷爷腰缚刀笸箩,手足并用窜上了陡峭的坡,手起刀落,一个个枝杈降伞似的纷纷落下,我在溪边捡拾就是了。野樱桃就如豌豆大,摘一把闷嘴里,虽仅两三分甜,但真的过瘾。http://
这时,走上来一个老太太,步履迟缓,但并不蹒跚。她是我的大婆婆,与我家本无亲,只是祖辈积着交情,也一向待我好,我欢喜地抱着樱桃枝上岸来请她尝鲜。
“我早听人说,上头有野樱桃,刚才在屋后望着了,果然是有人弄樱桃吃去了,还是你爷爷。”大婆婆就摘了一颗,酸得她直眨眼,好一会儿脸庞才平静下来,说:“你能送我一杈吗,我老头喜欢吃?”
“两杈都行,我给你送下去!”我个头虽未长起,又扛一个抱一个,也还是飞快的。大婆婆一步一稳,不停喊着:“慢点儿,你等等我呀。”她没裹过脚,她是真的老迈了,别看脸庞不老,头发早已雪白,是奔八十的人了。
直走了百多米,是一个陷于大路面下的小院,朝南坐着两间矮泥墙屋。村中泥墙屋仅剩此一处,其余人家早换了砖瓦屋。
大公公见着我来,劈柴的刀一停,平静一笑。他俩一个性子,少言寡语,还真不如那两只母鸡来得欢趣,它们这当儿似不知死活一般在大公公的脚边与刀锋下穿行。
“泽泽给你送樱桃来了。”大婆婆笑呵呵地说。大公公塞了一颗进嘴里,慢慢嚼着,脸上依旧不起一丝涟漪,吃了也不吐籽,一颗接一颗。大婆婆牵着我静静看着,神色安详若素。
他们的辈分在村里不是最高的,但年岁好像没人高过他们,知道他们旧事的人也不多。村里人家是非多,他们却没什么是非在传。
我只知大公公小大婆婆两岁,还有些体力,每早按时去田里忙碌。大婆婆则在家烧烧洗洗,等大公公回来开饭。有些黄昏,他们会在屋后的晒场散步,大婆婆总先不济,要大公公相扶,她似受了能量,一下振作起来了。夕阳下,两条身躯一端仿佛给固定住了,影子越拉越长。
我常来这儿小串,很多是在饭点,大婆婆如果煮了鸡蛋,她的那个一定会让给我。在那个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大公公也从没有反对过大婆婆待我好,他把自己的那个鸡蛋磕出一个大洞来,用筷子撬出一半的蛋黄蛋白到饭碗里,淋上一勺酱油,再舀一勺灌进那个口子递给大婆婆,把剩下的酱油推到我面前,示意我蘸着吃。
爷爷奶奶出远门是常有的事,每次把我放到大婆婆家过夜。泥墙屋因地势光线黯然,晚间开灯也只够引路,也没有电视,在一间吃完饭,就该转到另一间睡觉去了。大婆婆洗了我的脚,添点热水,和大公公一起泡着,两人还是没什么说的。他们一个床头一个床尾,但都有一个习惯,将对方的脚抱在胸前,轻轻地摩挲按压。大婆婆说脚掌上有很多要紧穴位,连着内脏和大脑,多揉按对身体好。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大公公和大婆婆并排坐院子里。大公公腿上搁着个小木盒,大婆婆左手摊着块发黄的白布,右手捏着个黑色的结。我下去一看,原来这结是用头发丝打的。大婆婆说:“我的和他的,在结婚时剪下,打成的结。”青丝共结同心结,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结发夫妻”。
一小片干枯的草?~飞上了大婆婆的耳鬓,大公公轻轻掸去。流进小院的阳光格外柔和,他俩的笑也静中见安美。
大公公和大婆婆几乎是同时病下的,其实也不算什么病,可能是真的要老去了,依然一个床头一个床尾,不忘给对方按按脚底板。是大婆婆先走的,大公公倒没有老泪纵横,只是重复说:“这回我怕真的好不了了。”就在同一个月里,大公公也去了。
偶尔回乡踏青,路过泥墙屋时,总会停下来,它曾见证了大公公与大婆婆在这里一辈子的日月。泥墙与房梁早倒下了,梁上常结有一排排红的白的蘑菇。近年夏日里,不知哪家在这快成平地的院子里栽了几株南瓜,藤枝借了竹竿之力爬满这最后一堵土墙,并缀上了朵朵鲜黄的南瓜花,使之大显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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