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倾听塔里木河
朱幼棣http://
浙江黄岩人,原国务院研究室社会发展司司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首届地球奖获得者。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大国医改》、《裂谷雪崩》、《西北断简》、《后望书》,中短篇小说集《沉默的高原》等。
1
不死的胡杨死了。
不倒的胡杨倒了。
我再次走近塔里木河的时候,是20世纪末的一个黄昏。
从库尔勒到塔中,我乘坐的是美洲豹直升飞机。从飞机上看到了塔里木河,弯弯曲曲,像一根纤细的长青藤,在荒原上延伸。
黄色的赤裸的沙漠,星月形的沙丘链,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荡漾开未,层层叠叠,直至天的尽头。只有这长藤是深绿色的,在这长青藤蜿蜒而过的地方,有
些灰蒙蒙的色调,还有,一两片清纯的亮色――那是湖泊和沼泽。
向塔里木的腹地飞去。很快,弯窿形的黄色又溢满了舷窗。
塔里木的深处发现了油气田。
不久前,塔里木的深处又打出了可以饮用的淡水井――那人们的兴奋还用提吗?于是,一些报道又称沙漠深处有“淡水湖”,几辈人也“取之不竭”。
塔里木河是我国最大的内陆河,起于肖夹克,止于台特玛湖,其源流主要有阿克苏河、和田河、叶尔羌河……从帕米尔到昆仑山下,那些河流绿洲也很神奇――一条大河便催生了一个国度。这是我们在教科书上一再读到的:塔里木河干流全长1321公里。这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呢?从北京到上海,还是到武汉?
光、热、土地、森林、草地、物种、油气……塔里河两岸幅员辽阔,是新疆乃至全国21世纪极具开发潜力的地区之一。这一地区似乎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水。沙漠面积大,气候干燥,降雨稀少,生态环境恶劣脆弱,又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
我乘着履带式的沙漠车在大漠中颠簸,前往那口淡水井。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工程师告诉我,前几天,他们在塔中基地边的一个水洼子里,发现了几条小鱼在游弋,大家围拢来,好不兴奋。我感到惊异,这个水洼子是在不久前的一次降水后才形成的。在如此干旱的塔里木沙海中还有鱼类?!我对此深表怀疑。
后来,这个怀疑得到了证买――这几条鱼是有人从盆地外带进来的,是塔里木河的鱼。
那口井里抽上未的水仍有些苦涩。
2
饥渴的塔里木,盼望塔里木河的水盼望了多久?
可以说,没有这条长青藤,就没有盆地四周的片片绿洲,没有楼兰、若羌、龟兹、喀什,没有西域“三十六国”,没有辉耀千古的古丝路文明,塔里木就变成了真正的死亡之海,那中国和中亚的历史会多么寂寞啊。
离开塔中,告别钻塔和井架之后,我换乘越野车,想走一走沙漠公路,再去看一看塔里木河,独自倾听大河的脉动。
岁月像无尽的黄沙流去,没有尽头。古往今未的商队、行旅、僧人与探险家,还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荒漠与湖沼边的塔里木人与罗布人,他们的生命就在这沙漠中――这严酷的环境,是生命与精神的炼狱。
由于塔里木盆地盛刮西北风,地表的沙土随风迁移,所以盆地的中部南部多高大的沙丘,而北部多荒漠戈壁。
沙漠中的景色是单调的,极容易使人疲倦,昏昏欲睡。但我却毫无倦意,一丛枯草、一片碱滩、一棵在沙窝中露出尖梢的死去的胡杨……都使我想起读过的地质学和历史学的某一页。哗哗翻动的史书也像眼前的景色一样焦黄。
终于,我望见了干涸的河床。塔里木腹地地质年代是有河流的。在夏季,在溶雪的日子,像和田河一样发源于昆仑的河流,横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注入塔里木河的河流不止一条,宏阔的大漠又给了它们以泛滥的自由,河道纵横交错――所以它们被称为“辫状水系”。
涌流的河水曾给塔里木一片片绿色和欢欢跃动的生命。现在,这一切都沉寂了,生命的液汁蒸发了,这些河流都进入了无水的休眠期,再也无法苏醒。
只有灼热的风在游逛。只有吉普车的车轮辗过的沙沙声,还有扬起的飘荡的烟柱,在天地之间独步。黄尘渐渐在西边堆积,日光黯淡了。
傍晚,我走近了塔里木河。
最先看到的伫立在荒原上的胡杨,稀稀拉拉的,像一片火迹地。
我想照相,喊停车。
司机说,前面还有林子,到河边,有几人抱不过来的大树。
3
黄昏时分,我走进了塔里木河边的胡杨林。
林带很宽。林边有几间黄泥小屋,几畦庄稼地――大抵是罗布人的村落吧。塔里木河在大漠中穿行,除了河两边的林地,渺无人烟,我们还要再走上百公里,才能抵达盆地北缘的轮台、库车绿洲。
沉浸在大河、胡杨和沙丘构成的独特氛围里,都市、楼房,钻塔、井架和现代生活都离我们远去了。远处传未隐约的水声,诱使我们奔向古老的大河。
胡杨是随青藏高原隆起而出现的古老树种。塔里木盆地分布着世界最大的原始胡杨林。在干旱少雨的沙漠地带,胡杨竟可将根扎进地下10多米,顽强地支撑着一丝生命的绿意。岁月漫漫,风蚀沙掩,胡杨寸步不移地守卫着身后生命的绿洲,保护着千年不断的绿洲文明。可以说,胡杨是塔里木河的守护神。
林中的胡杨树距很大,中间甸匐着一些红柳沙包。深入进去,林渐渐密了。林间的高地上,兀立着一棵巨大的胡杨树,干枯的树枝像张开的手臂凄凉无望地伸向天际。古胡杨那伟岸的身躯支撑着近旁一株半倒的枯树,如同一对搀扶着的倔立在荒原上的老人,令人难以置信。此时此刻,在中亚孤寂的腹地,面对许多被世人遗忘了的隐秘,昔日的西域、美丽的西域,复活了。
走出胡杨林。
混浊的塔里木河在深切的河床中汹涌东流。
我走下陡峭的河岸,走向水边。
哗哗的水声充盈耳际。这水不是浑黄,而是铁青色。河滩上铺开清一色的碗口大的乱石――这些石头当来自昆仑或天山。这里是塔里木河的中游,水面宽二三百米,水流湍急,浪涛翻滚。
罗布人斯文?赫定和其他探险家,就是从这里乘独木舟漂向罗布荒原的吗?
现在,塔里木河下四分之一的河道已经干涸。
历史学家科学家还在就罗布泊是不是游移湖而争论不休――这就显出一种无聊与无奈。
我触摸着光滑而冰凉的水体,思绪像浪花一样在眼前起伏不定。真理其实很简单。淤积与风蚀,夏季浩大的水势,使塔里木河下游频繁改道――摆动的河道是内陆河终端湖变化的动因。如果你认定塔里木河(还有孔雀河)的终端湖是罗布泊,那么,在不同地质年代,在罗布荒原上不同纬度上形成的新旧湖泊都可以称为“罗布泊”,罗布泊就是一个游移湖。这就是简单的结论。
楼兰时期、隋唐时期、晚唐五代时期……盐泽、蒲昌海、屯城罗布泊、罗布淖尔、喀拉库顺、台玛特湖……这些当然不会是一个湖泊的“别名”。以非凡的勇气和坚忍不拔的毅力,一次又一次走向塔里木,走向罗布原,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进行极为严谨和科学考察,对一个世纪之谜的不倦探求,成就了来自北欧的探险家斯文?赫定。而后来,为什么许多到过塔里木和罗布泊的科学家,都没有写出《罗布泊探秘》、
《游移的湖》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巨著?
站在塔里木河的大桥上,回望东方天际,也许就在这一刻,我萌生了要去罗布荒原,探寻楼兰与海头 古堡的愿望。
4
几天后,我再次走近塔里木河。那是库尔勒、尉犁南边的塔里木河的下游。
奔流了千里的塔里木河,在这里显出迟暮的衰迈――大河不再奔流。
一片片明镜似的沼泽组成了水的迷宫。胡杨树浸泡在水中,有的只露出树梢。在这里我见到了斯文?赫定描绘过的“不透风的芦苇”。我简直不相信眼前这派水乡泽国的风景,竟是在中国的西部,在苦旱的沙漠地带――究竟是水少了还是水太多了?
历史上塔里木河河道没有治理。
几十年来,对河流的开发“治理”,只知筑坝拦截,只知引流灌溉――可塔里木河是一条内陆河,一条盆地中的大河。对水资源的保护和管理不善,塔里木河干流生态环境恶化。塔里木河源头未水量减少,干流河道淤积,河岸破烂不堪,河水四处漫流,水资源浪费严重,河道输水能力急剧下降,致使塔里木河下游年均未水量由上世纪60年代的11亿立方米减少到90年代的不足2亿立方米。这一切值得自豪还是应当哭泣?
20世纪是塔里木盆地生态与自然环境变化最大的世纪。随着大西海子水库和二库相继建成,“雄伟”的水库成了塔里木河的人工终端湖,其下游网状水系全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沙河。从此,我们永远失去了大河300多公里的奔流与碧波,永远失去了罗布泊、喀拉库顺或台玛特湖,失去了楼兰文明、若羌古国振兴与复苏的可能。
塔河下游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五个团场,经历半个世纪的努力建起的人工绿洲,生产已难以维持,现已弃耕13万亩,每年有200。多人被迫外流,1998年,塔里木河下游发生了有水文记载以来最严重的水荒。与往年相比,不仅断流时间提前了两三个月,而且持续时间长达300多天。垦区5个团场再次被迫扔掉5万多亩耕地。如果任其发展下去,5个团场5万人将不得不外迁,失去这个绿色“桥头堡”将使风沙向南疆重镇库尔勒逼近。目前,草地退化、沙化,土地荒漠化已向中游蔓延,尉犁县著名的洛乎克湿地已经干涸,天然胡杨林也在衰退,绿洲生产带已出现流动沙丘,天山南坡的绿色经济带开始出现了“断裂”。
由于中上游无节制地引水,塔里木河下游生长的胡杨林因干渴而大片大片枯死。据林业专家测定,塔里木河下游地区的地下水位已由60年代的2米降至目前的16米。胡杨树的根再也无法触及生命的液汁了。
塔里木河与米兰河、车尔臣河水已不能相汇。还有――罗布荒原成了永远无水的不毛之地――这1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彻底地被遗弃了,这是20世纪中国西部最大的生态巨变――大自然对我们的报复,可能要再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最终反映出来。
我在沼泽边看农场废弃的一个排灌站,里面已空无一人。歪斜的砖墙上结着白色的盐碱,还隐约可看到墙上的红色口号标语。漫灌与风沙一样,无情地毁了我们自已的家园。如果我们多一点科学,少一点无知与蛮干,塔里木河啊,会这样多灾多难么?!
5
在丁香花盛开的1899年仲夏节,斯文?赫定离开瑞典的斯德哥尔摩,踏上中亚的探险之路。这次活动是由瑞典的国王及诺贝尔资助的。在他的辎重里,有一条专门从英国订购的带救生设备的可折叠帆船。在漫长坎坷的旅途中,这艘昂贵的折叠船受到特殊的照顾――这可以看出塔里木河和罗布泊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尽管这艘船始终未能在塔里木河上扬起风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30年代斯文?赫定亲眼见到了罗布泊的游移,楼兰一带古河道的复活,是一种必然。
可斯文?赫定预言塔里木水系“北返”后,楼兰文明的再度振兴却没有成为现实。
我感慨不已。100多年过去了,历代中国有哪位统治者和大老板这样重视过塔里木河的探险与研究?更不用说国境那边的西域的阿姆河,或者大洋彼岸的亚马逊河、尼罗河了。
塔里木不能没有奔涌的大河。罗布荒原不能没有壮阔的大河。
当我告别塔里木的时候,耳边仍回响着新疆歌唱家克里木的优美歌声。
塔里木,送你一只金帆船。
旅游小贴士
塔里木河,位于我国新疆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帕米尔高原等世界著名冰山雪峰融化汇聚而成。如果要去塔里木河,最好的季节是十月,这时的水量不是很大,气候也不是很热,涉水过河。从乌鲁木齐出发,乘946次列车到库车。也可直接在莎雅乘坐直达库车的班车,票价15元左右。库车的巴扎(市场)有很多的民族地道的小吃,民居很有维吾尔族文化特点。在莎雅坐车两小时到托依堡,然后再坐摩的到离塔里木河只有五六公里的干蓝村。沿河走,大概六七天就可走到阿布干纳,从阿布干纳走两天的时间到哈达墩,大概有40公里。其间有无数怪异的胡杨,是个摄影创作的好地方。到哈达墩后就可搭油田的便车到轮南镇。再打的到轮台县,票价10元。轮台县坐大巴即可到乌鲁木齐。
页:
[1]